2014年9月7日 星期日

惡作劇之淚


「現在妳在哪一間醫院工作呢?」
「將軍澳,內科。」
「辛苦嗎?」
「哪有不辛苦的工作呢?不過我做得挺開心的。」
「喂,你還記得中學的時候,我們說全班要搞一個大集團嗎?」
「記得,底層是餐廳,如果食物中毒可以去二樓的診所,再不滿意的話,上一層就是律師樓嘛。」
「阿澤一講改名做好極有限公司,現在也覺得好笑。咦?你怎麼不笑?」
「我想起是劉家峰出的主意。」
「是呀,很少有,他竟然不來聚會。他今天要上班嗎?」
「他不在這裡。」
「他去了美國還是澳洲呢?」
不笑的他咽著,淡淡地說:「他死了。」



全場人頓時顯出驚嚇狀,群疑滿腹,好些人不敢出聲,好些人乾笑了出來:「開玩笑吧。」那人隨即知道問錯,因為他是認真的。大部分人不相信自己可以毫不知情,直接責問出來:「幾時的事?為甚麼沒人跟我說過呢?」「等等,他不是兩年前去了美國嗎?」「不要吵,等他說。」他似乎不太滿意大家的反應,不太情願地交代清楚:「我昨年才知道他三年前去世。」他原以為這樣就夠,但發現大家期待的表情,就追答下去:「出國是他用來製造活著的假象。」

「我當初的反應和你們一樣,但我好憎這樣的自己。我本應奇怪他出國多個月都沒有消息,卻把他的奇怪看成慣常。」
「最後怎樣知道?」
「打去他家想約他看電影,他弟弟才說。我問了好多問題,想知道事情的真相,就如你們一樣。哪知他弟弟中途問我一句:『這些事重要麼?』」
「他是怎樣死的?」
「妳還想問下去嗎?」
「不然呢?」
「妳還是不明白。好,他不是自殺死的,可以吧。」

這晚,變成聲討死訊大會。面對大家提問,他慢慢諒解家峰何以做這個決定。雖然不少人自責沒有付出關心,或了解他的心事,但他有條不能出口的反問:難道三年前關心慰問和出席喪禮,就為了完成一己的情感責任嗎?

家峰笑了,一切都在他預計之內:一定有人討厭他大英雄主義,怪責他自以為聰明。一定有人為無知而內疚,然後否定他的決定。一定有人對真相窮追不捨,隨即得到滿足。一定有人同情他的家人,救贖一顆良心。一定有人盡力憶起他,來感受他的存在。一定有人覺得他孤零零好可憐,想回到過去陪伴他。太多人的反應,可想而知,只有一點他是懷疑,這些人會流下一滴情淚嗎?他肯定喪禮上一定有人嚎哭,卻不敢保證誰在寂寞的回想中流淚。雖然他不想怨恨愛他的朋友,但殯儀館外說笑的人真的令他作嘔,彷彿交代了情感責任,一切便拋諸腦後,回復本來樣子。任憑死人埋葬他們的死人吧!除了在育嬰箱和棺材裡,從沒有這麼多人圍著我團團轉。家峰不禁論斷,死掉的我很可笑,活著的我很可悲。

家峰對一個女孩說:「不想用軟弱討取誰的同情。」
對方回話說:「你奪去他人愛你的機會。」

沒錯,我在奪取大家愛一個死人的機會,不好嗎?死人沒甚麼可哭的,只得情淚使人遲疑,使人不想死去。人終歸一死,死亡本來是孤獨的事,不過是熱鬧的傷感掩蓋本相。家峰很滿意這個安排,不必滿足他們的心靈而辦一個喪禮,不需要用死亡突顯自己在眾人心中的地位,更不用慰問和愁容興起安息的淒美。難道愛因死而生嗎?不,死亡令愛失去承托,也許是耶穌留下擘開的餅和杯中的酒的原因。為愛活著的,經已無悔,倒不是喪禮上致辭才表達的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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